00
我死了?
嘶……
好疼……
像碎了一样……
我看到,那只带血的手还在抚摸着我,口里不知道在说什么。
是我听不见了,还是他发不出声音了?
01
我是绫绮,是他的妻子。
我本没有名字,绫绮是他给我起的名字。
是上好的衣裳。
02
我和他第一次遇见,是在乱石之间。当时我在一丛极为高大的杂草中,太阳很大,杂草纵横交错的影子投在我的身上,杂乱得使心里生出些烦闷,如此一来,阳光只能透过影间的缝隙射下,缝隙过于细窄,射下的阳光像银针一般,竟好像真的生出了些疼痛。
倾郎是这个时候找到我的。
他那时候披散着头发,发带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,衣衫褴褛,脸上脏得像是几个月都不曾洗澡了。
后来他告诉我,他在找我的路上的确是顾不上别的,算上,应该是有那样长的时间没有洗过身子了。我听了就笑他,格格地笑。
我还记得,他刚找到我的时候,只是盯着我看了很久,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,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很空洞。
像独身一人的夜空。
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起来,紧紧抱住了我,我在他怀里闷得不行,挣脱不开,正烦着,却感觉到湿热的液体砸到我的身上。
我抬起视线去看他,蚌珠一般的泪从他的眼眶滚出来,在阳光下反着光。
我被泪砸着,心里有个角落好像活了过来。
03
他说他叫倾生。
“轻生?”我感到奇怪,有谁会叫这种名字?
“是‘倾’,‘倾尽衷肠’的‘倾’。”
我点头,叫他作倾郎。
我让他先洗一洗,他照做了,他洗了很久,将头发也洗了一遍,湿漉漉地垂着,有清泉的水气。洗过了,我又让他去找些吃食,他看起来就没有好好地吃过饭。可是这乱石山隙之间有什么野物?他只好从树上采了些果子垫着。
我们连夜下了山。
到山脚时天边开始透着些光,夜露的湿气浮在空中,风很缓,是拂面杨柳的轻柔。
“大概是寅时了罢?”
“啊?”
“无事,过会我们找个客栈歇脚,用用早饭。”
他带着我走,路上的风尘使我感到些疲惫,但他的兴致很高,我不想破坏我们的兴致。
“绮。”
“绮。”
“你叫我吗?”
“嗯。”
“怎么了?”“绮”,是我的名字吗?
“你累不累?”
“不会。”我的语调很明快。
“好,”我看到他点头,“那我们继续走。”
“倾郎。”
“嗯。”
“‘绮’,是我的名字吗?”
“你不记得了?”
不记得?我对此一点印象也无,我实在不知道是不是不记得。
说是。
一丝意识牵着我。我说:“不记得了。”
“是你的名字,你叫作‘绫绮’。”
“绫绮……”我把这两个字来回念着把玩了几遍,感觉不好说,“什么意思?”
“是世间最上乘的衣裳。”
我没出声,只是点头。
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陌生的,没有一丝曾属于我的感觉,可意识里又有一丝对它的熟悉。
可是我对那丝意识都是陌生的。
不像是我的。
“绫绮。”
他又叫我了。
“嗯。”这回我知道了。
“你想要吃什么?”
啊……吃什么?
“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啦。”
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,我好像从没有过口腹之欲。
天愈发亮了,擦洗过一般的灰蓝。天边的朝霞是浓抹,用的是最粗大的笔,各色的绮丽都胡乱又有章法地重抹。
太阳的金光从云层透出来。
“我带你去吃馄饨好不好?来时路过一家馄饨铺儿,香气很勾人呢。”
“好啊。”
其实没有什么关系,我尝不出味道的。倾郎吃完后,我看见他明显的有了活人气。刚喝下热汤,他的脸颊发着红,有些像人们常说的“满面红光”。
他和坐台的伙计要了间客房,他说要睡一觉。
我看见我们的身旁有一对男女,他们也是要了一间房,可是伙计的眼神总有些不一样,带着些……怎说呢,艳味儿。
我们也是一对男女啊,不过他看我们倒是十分正常。
奇了怪。
04
我们成了亲。
没有满堂的高朋,没有锣鼓敲着花轿前行,甚至没有一只大红的纸灯笼。
倾郎掀开了我的红鸾盖,我就成了他的妻子。
这没有什么。
我不在乎。
倾郎待我很好,比其他许多的丈夫对妻子都好。所有的我不好说,我只知道在我认识的那些人里,他是最好的丈夫。
他不会夜不归宿,不会去花楼喝花酒,不会一身脂粉花香地回来,不会对我恶语相向,不会……
他会带我去吃馄饨,要一间房睡到申时,阳光透过窗纸,薄薄地洒在他的脸上;他会带我去花农种花的田里,和老人交涉许久,终于得到允许,带我到种满了月季的田中去玩;他会在回到家的时候从袖里变出一捧白玉兰来,花香已经在路上散得差不多;他会……
很多很多。
他是个君子,纤淡的书卷气。
我嫁给他是高兴的。
但是他有时会说一些我完全不知晓的话语,我说不记得了,他会耐心的再讲一次,有时会讲上许多次。
那是我的过往。
我的过往?
是我的过往,还是“我”的过往?
我是我,还是“我”?
我总觉得奇怪,但是脑中的一丝意识也在告诉我,那就是我的过往。
是我的。
啊……好乱。
不管怎样,我爱倾郎。
很爱很爱。
我们越来越分不开了。
到了这种时候,倾郎带我上街时,我看见路人的眼神。
和那时那个为另一对男女开房的伙计很像,但又有些不同。
嘶……到底是哪里不同?
是还有一种,近乎厌恶的情绪。
有时他们会伸出手指来,那些长的,短的,纤细的,肥粗的,各样的手指,对着倾郎指点,唾沫星子四处飞溅。
“看看他……”
“啧,疯魔了怕是……”
“整日地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……”
“多好的一个俊俏儿郎……”
近乎厌恶的情绪。
05
倾郎死了。
我们成亲的第二个年头,他死在第二个年头的最后一天。
那天街坊来敲门,敲得很凶。
倾郎正在给我讲那些魏晋的古事,没有理会。我也认为他们敲了一会得不到应声就会离去。
虽然这么做非君子所为,可是我们不过是想要点安宁罢了。
他们撞了门进来。
我看见倾郎的眉头皱了皱,他抿了抿唇,才将头转过去看着一大帮邻坊。
“不知诸位晚间造访,是有何贵干?”
“顾郎,”最前头的一个老人开了口,“我们不和你废话,这样多年的邻坊了,你也算我等看着长大的,我们都是关心着你的。”
倾郎姓顾的。
老者继续说:“这两年来你许是伤心过了,大家也是想要帮你。我们知道从绫绮去了之后你很悲苦。”
倾郎说:“绫绮没有去,我走了几百里的路,走了那么多日子,走到乱石间,走到杂草前,我就是为了找她。我找到她了,我带她回来了,她现在是我的妻子,我们成亲有了两个年头,过了今日就是第三年了。”
“那哪儿是绫绮?”
“怎么不是?她不就在这儿?”
“你真是……”老者像是被他气着了,猛地咳了几声,“我们今儿的话你是不听了是吧?”
“可我就是想不明白该怎么听。”
“行……好……”老者捻着他那一大把的杂白须,走到了一大帮人的后头。
我要说话,倾郎挡了挡,不让我出声。
他就在我的面前。
那些人把倾郎围起来,挥起了手中的各式器具。
我看不清,他们拿的是什么?为什么会这样的快?
我看见那些人的脚边,流出暗红的河,汹涌地奔腾,野蛮地扩张。
我听见他们口中的嘶吼,在萧索的夜中颤栗着。
邪物上身了怕是……
不要伤害倾郎啊……
我惊慌失措地喊着,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。
包括我。
我的一切凝固了。
我只看到那条流速渐缓的红河。
我想起来我从没有听见过我的声音。
人们很久才离开,我想已经是子时了。
倾郎被显露出来。
他不是那个翩翩君子了。
他的惨状我忘不掉。
他的周遭有些血丁儿,那是他染血的牙。他站不起来,他趴着向我爬了过来。
我看见他过来,我看见他伸出满是血的手,在我的身上慢慢地抚摸。
我满身血污。
他说:“绫绮,我爱你。”
他说,绫绮。
06
我想要哭泣,但是上天没有给我流泪的权利。
我只能看着他,在我眼前断了气。
好在好在,他的双眼合上了。
我不是绫绮。
在倾郎的血摸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才知道。
当初本该死的根本不是绫绮,是顾倾生。
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死的却成了绫绮。
死在成亲的一夜。
那夜的月亮很大,很圆,云层遮住了星,天空干净得有些虚空,只有一轮孤月在照着世界。在本该是花柱夜的地方,有一声悲愤交加的长啸划破了长空,被惊醒的人无一不是汗流浃背,惊得不入眠的也不是没有。
绫绮将一缕意识留在我的身上,所以那丝对倾郎讲的往事有熟悉感觉的是绫绮的,而非我的。
我对倾郎讲的那些往事,唯一有记忆的,是他们成亲那一夜。
顾倾生与绫绮成亲的那一夜。
我想起来,倾郎死的那个夜晚,是一轮镰刀弯月,没有似水的月华,但是繁碎的星子铺了满天。
我想起来,我们本是想要点儿安宁。
我说,我记得,顾倾生与绫绮成亲的那一夜。
我使得当时鲜血四溅。
07
“死透了?”
“真的死透了?”
“可不是,我听阿爹说,那夜他们撞开顾郎家的门,他还抱着那件嫁衣呢。”
“嫁衣?”
“你又不是没见过,那些日子他穿着件女子的嫁衣,到街上四处逛的。”
“啊……那为何呢?那件嫁衣呢?”
“他不是本来要与绫绮姑娘成亲的嘛,但是不知为何那日绫绮姑娘突然暴毙,他就疯了,说那件嫁衣是绫绮姑娘。至于那件儿嫁衣,我就不知了。”
“唔……”
此时已经入秋,金黄的叶梭梭地落。
年轻的儿郎啊,你为什么爱她?
娇俏的女郎啊,你为什么伴他?
美丽的嫁衣啊,是爱情的承载。
END
鬼话:第一次写原创(不安地搓手),希望可以看得下去(鞠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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